深藍色(1)
回憶是喧囂的壓抑,在夜色裡憐憫曾經。
我彷彿看見當年的你站在窗邊,無視不斷灌入的朔風冰冷了你的臉頰。你問我:而每個人帶著孤獨出生,哪有誰沒了誰就不能活?楚,為什麼我們活著?
我不曉得,桑。如同我不曉得你怎麼就那樣毅然決然的離去。
我不記得和桑認識多久了,曾經的畫面像在雨幕之後的迷離斑駁,無法辨識。但我記得他的微笑的方式,會先勾起左邊的嘴角,在顯得放蕩不羈之前勾起另一邊的,然後彎成一抹溫和疏離的笑。
這麼久了,我連他的長相都要記不住,卻還是記得他的笑,那樣獨一無二的方式,沒有第二個人能笑若春風卻又冷淡如他。
再也沒有。
深藍色(2)
依稀記得大學某個夜衝的晚上,我們在擎天崗並肩躺下,仰望星辰,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聊著小學第一天不打不相識的見面、聊著我們第一次為對方打架後在他家為彼此抹藥的午後、聊著高三時他爸媽的喪禮上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攔住想毆打肇事者的我,卻在喪禮結束後,在我懷裡無聲痛哭……
我們聊了很多、很多,從小學聊到大學,聊著我們一起經歷的和錯過的,還有未來。
桑仰躺著,懶懶的抬起右手胡亂擺動,指著點點星光像在勾勒夢想的模樣:「楚,畢業以後我想搬到台中。我爸媽以前一直說退休後要回去住,我也……很想回去。」
「好。畢業後我們在台中工作,然後合買一棟房子──公寓也好,有管理員嘛。」
「嗯……咦,不對,那以後等你有了對象房子該歸誰啊?」
「有對象和一起住有時候是兩回事好嗎?」我大笑:「想這麼細幹嘛?反正到時我們再想辦法。也許等我們都四十歲了還在一起呢?」
「之前是誰說過……啊,好像是高中哪個暗戀你的女孩吧?她說我們活得超自我,而你總在離我最近的地方,只要在一起,好像什麼都不是問題。」桑說。
黑夜中我看不見他的臉,卻知道他一定在微笑。
這句話我記得,但桑記錯了,那個女生喜歡的不是我而是他。而這句話是她告白後,又哭又笑的對著我們說的。
為什麼我會記的這麼清楚?
因為那天桑一臉歉意的婉拒了她,但傍晚,當我們站在分別的十字路口時,他並沒有一如往常的揮揮手轉身離去。
殘陽如血,那一瞬間將他困惑的笑容染上澀然的難過。
桑說:「怎麼辦,楚?我看著她告白看著她哭泣,卻感受不到任何情緒,無論抱歉或喜悅。」
怎麼辦?楚。我好像……忘了怎麼去感覺。
我彷彿聽見他這麼說,如泣如訴。
「明明就不是真心的,笑什麼呢?」一陣沉默之後我問,卻並不期待他的回答。
這是個唐突的問題,但我曉得他必定聽得懂,我們畢竟認識了這麼多年。桑一直以來就是逢人就笑,人前溫和,私下冷情得跟什麼似的。而我不然,開心的時候笑,情緒沒什麼起伏的時候面無表情,要做到桑那樣實在太為難我了。
「誰在乎我的真心?」桑淡淡的回應:「楚,我們得先成為別人想看到的那個樣子,才能留下自己。」
遠處有人點了煙火,咻碰咻碰,色彩光影在夜空裡斑斕。
我們側身凝望彼此。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桑墨色的溫潤眼眸裡,連疲憊都看不見,僅存深不見底的沉寂。
我伸手,擋住了他的眼睛。
桑笑了,淺淺的。接著他抬起右手,延著我的臉龐摸索,修長微涼的手指虛掩了我的視線。我瞇了瞇眼看他在朦朧夜色中的微笑,吻了上去。
「我在乎。」
然後聽見誰在吻中幾不可聞的嘆息。
深藍色(3)
在我們的第一次親吻之後,什麼也沒有改變。
沒錯,我們並沒有在一起。
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兄弟、家人,在對方心裡的重要性勝過任何人,但誰也不認為那是愛情。
桑說,愛情太奇怪,像夏天裡的蟬,在炎熱中聲嘶力竭然後以生命的終結畫下句點。
桑說,身邊那麼多人來來去去,為了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死了一次又一次。
桑說,楚,我不懂為什麼有人能夠這樣,傷了又愛愛了再傷,像蟬,每年每年夏天,整日鳴叫而後死去,年年復年年。
桑說,楚,我討厭夏天。
深藍色(4)
「我討厭夏天。」一個悶熱且烏雲密布的中午,我們坐在體育館旁的庇蔭處,桑倚著我,懶懶的出聲。
「嗯?」
「心情好不起來,煩躁。」他沉默了一陣:「楚,我喜歡你的眼睛。藍色的,感覺很涼。」
「也不曉得是遺傳爸爸還是媽媽。」我聳了聳肩:「不過也沒藍得太明顯吧?又不是天空那樣涼快的藍色。」
「不明顯。是很深的藍色,認識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注意到。比天空好多了,像海水,而且能在裡頭飛翔。」
桑似乎真的被挑起了興趣,單手支著臉頰,微瞇著眼凝視我。他抬起修長的食指小幅度的比劃著,像在描摹眼睛的輪廓。
「你喜歡就好。」我看見桑眼中的自己笑得寵溺。能看見一向什麼也不在意的桑那樣專注的眼神,值得。
桑凝視著我,很久很久,久到我懷疑他是不是在發呆。
然後他微笑了,許久未笑得如此平靜溫柔。
「我覺得,你的眼裡有天堂,楚。」
那一瞬間我想,如果這樣的藍色能讓桑平靜,能讓他願意這麼看著一輩子,也挺好。
我終究太天真。
深藍色(5)
「桑!」我爬上天台,看見桑背對我站在網子之後,修長的手指虛勾著網。
畢業日晴空萬里,雲淡風輕。不遠處的操場是畢業生們一群一群的拍著照,定格青春。
桑回頭看著我,說:「楚,你怎麼來了。」
那不是提問,甚至帶點無奈的笑意,像是一個疼愛弟弟的兄長輕描淡寫的指責貪玩的弟弟。
他笑得那樣自然安穩,好像身處平地,而不是我眼前只要一個不平衡就會摔得粉身碎骨的高台。
「桑,別這樣……」那瞬間我好像喪失了所有語言能力,只能看著他逆光的剪影,聲音喑啞得不像話。
我一步、一步的,向他走去。桑沒有移動。
第一次發現原來邁開步伐是這麼戰戰兢兢的事,每一步都是難以負荷的恐懼。
我怕了,怕邁開下一步的同時桑也轉身。
怦通、怦通。桑、等我。怦通、怦通。別離開我、桑。
「楚,停下。」
在我們僅剩一步之遙時,他說。
遠方傳來消防車的聲音,漸漸朝學校靠近。
「看來是有人報警了。」桑勾了勾嘴角,一臉淡漠。
然後他鬆開右手,越過網子的空隙伸向我。
我一把抓住,聲音顫抖得不像自己的:「桑,為什麼?」
為什麼要死呢?為什麼、為什麼不等我?
不是說好以後一起生活?不是說好畢業後合租一間房,賺夠了錢在中部買棟房子?不是說過總有一天要走得遠遠的,笑看每天的晨光和落日?
不是說好,我們會陪著彼此,一輩子。
我看著他輕輕抬起食指指著我,溫柔移動,像在勾勒我的臉孔。
「楚,我喜歡你的眼睛。」他說。
「喜歡就一直看著。」我的聲音很虛弱,幾乎只剩氣音。
「不,楚。」
「我們活著,的確不只是呼吸而已,想做的事很多,看不慣的事很多,什麼都改變不了的時候卻想著要逃,逃得越遠越好,反正世界沒有盡頭。」
刺眼的光讓他不適的他瞇起眼:「但逃不了,我們聽得見自己在呼吸,世界卻聽不見我們沉默的吶喊。終究,我們什麼也留不住。這個世界不會給我們這麼多時間傷春悲秋。楚,我不想拖累你,也不想失去現在的自己。」
「我好像真的不曉得自己愛不愛這個世界,也許曾經吧,但那是曾經,我似乎沒什麼好眷戀的了。」
「嘿,記不記得我說過,沒有人沒了誰就不能活。」桑垂下眼簾微笑:「可我還是想說……真好,這輩子能遇見你。」
他倏地抬頭,眼神是許久未見過的明亮堅定。
「真希望世界是反的,楚。」
然後狠狠的,用全身的力氣抽開了被緊抓著的手。
而我只來得及看見他最後的微笑,展開雙臂向後倒去。
閉上眼,我彎曲身體緊抱著頭,跪坐在天台,假裝沒聽見底下驚慌失措的尖叫聲此起彼落。
「混帳、桑你這個混帳……」可是我還來不及為你顛倒整個世界,要我怎麼微笑著以為你真的在飛翔。
深藍色(6)
他們說我永遠在離你最近的距離。
即使如此,桑,我依然來不及抓住你。
「為什麼,我還活著?」在這個沒有你的世界。
深藍色(7)
二十年後我再次回到這個地方,學校許多景色不復從前,只有這裡,一如當年,像是時光從未溜走。
我扯開領帶,放下公事包,爬上網子然後翻了過去。
我瞇著眼看陽光燦爛。桑,當年你凝望的,也是這樣刺眼的風景嗎?
生命結束之前,好想見你,桑。
你說在我的眼中看見天堂,深藍色。我來不及為你顛倒整個世界,甚至連你死後也不能,那麼,讓我把天堂送給你。
這次,換你原諒我的自私。
FIN
後記:
最開始動筆的時候,只是想把墜樓的那一刻寫下來,於是在灰暗的情緒中開始了故事。
當時是怎麼設定的呢?其實對我來說,桑和楚只是平凡人而已。他們是一體的兩面,誰也許都曾經這樣,浪漫著,在世界還允許我們傷春悲秋的時候。
然後也許,在某個時間點,一部分的我們已永遠的死去。
BY 寒帶稀有鳳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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